恹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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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白儿》柳如是性转X董小宛 双重生短篇同人文

    注:


  柳如是重生加性转!董小宛重生!

  be双死结局,微虐。


  雷者麻烦跳掉。不经考据,谢谢大家。
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

  她手握白绫,站在树下。


  欲图侵占钱谦益家产的人让柳如是疲惫不堪。她知道,这是她最后的努力。


  也是对钱谦益最后的情缘。


  她曾风光无限过,逍遥自在过。二十岁的年华嫁给五十岁的钱谦益。可是她认定的男人却让她寒心。


  国破,山河破碎。她一腔深情,一厢情愿地以为钱谦益会与她共同殉国。


  可是钱谦益在船上,只是探了探水便说:“水冷,今日便罢了吧。”


  隔日他就剃头,去做清朝的官。


  心冷了,但是还是爱着。


  钱谦益辞官归隐,她却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。


  只是倔强,不肯让自己的爱落得悲凉。


  她在心里细细比较。她一生阅人无数,最后她记起而赞赏的,只一个董小宛。


  因为爱上了冒襄,千里迢迢去寻一个不愿娶她的大家书生。她分明只是个弱女子,偏偏倔得可以。


  也不知她过得如何。柳如是当时见她一身风尘,却如此执着,大为感动。钱谦益也为此帮她一把,帮她赎身,摆脱债务苦海。


  柳如是深深地叹气。罢了,这也是下一世的事情了。她自己也自身难保,如何帮得了他人?


  她把白绫挂在树上。


  往后再无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。


  —


  柳如是的魂魄在人间游荡了很久。


  这是她无法控制的。她不得不顺从自己的灵魂在人间看完自己未了却的人与事。


  她看见自己最后也没有被葬在钱谦益的坟旁。


  她不是很意外。钱家的人不过如此,是他们会做的事。


  但是她还看见了董小宛。


  也许是死前的惦念,她见董小宛与冒襄一家逃难,冒襄不管董小宛。


  她见董小宛侍疾不离不弃,最终病倒了。


  倒在床上的董小宛骨瘦如柴,昔日妍丽的容貌不再。柳如是知道,此时的董小宛也当香消玉殒了。


  即便活下来,失去了花容月貌的她,得到的也不是爱情,只是一份敬意。


  悲哀。


  柳如是那日的善良,却让董小宛嫁遇人不淑。


  其实她早该想到,冒襄不过一个花间酒徒,成日沉溺声色犬马。初次去见董小宛,也是乡试落榜。在陈圆圆遇到劫掠之事惊魂未定后,还去专门拜访。


  陈圆圆表示愿跟他,他却委婉拒绝了。


  不久就去见了董小宛。


  董小宛说她愿意从良和冒襄在一起。冒襄依旧是委婉拒绝了。


  冒襄真真不过是一个好色酒徒。


  但董小宛就是念念不忘。


  唉,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?她们这些勾栏卖笑的歌妓,能有个依靠都难得了。


  若自己真是男儿,就不用像活着时假扮男装,大可以坦坦荡荡地高谈阔论,娶董小宛不是难事。


  娶这个贤惠的女子,真是三生有幸的事。


  董小宛死后,柳如是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。


  —


  “柳如是!你醒醒!”


  柳如是睁开眼,见一个满面胡须的大汉拍他的脸。


  柳如是有点茫然,弄不清情况。


  “还不起来?”大汉恶声恶气道,“真是个傻子?”


  柳如是慢慢地爬起来,却觉得浑身不对劲。


  经过几天的艰难摸索,他终于搞明白了自己的状况。


  六岁,柳如是,男儿。无父无母,乡里的小孩。因为总是自言自语,还一副女孩作态,被人当作傻子。


  在逐香斋做点心学徒,也点心师傅见他可怜收的。


  住在江边的一间破旧的茅草屋,艰苦贫寒。


  所幸民风淳朴,多有帮衬。


  虽说是个傻子,柳如是做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。但是柳如是本就要强,不肯一辈子做傻子。


  何况这也是机会。


  他努力适应着作为男子的生活,改变着自己的习惯。七岁时,他已经能不被看出女儿的作态了。


  过去“今年欢笑复明年,秋月春风等闲度”的时光仿佛离他很遥远了,唯一与他有关联的,不过“柳如是”三个字尔尔。


  他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,心里却总有几分悸动,告诉他他不该如此,他向往着天轰地裂的冲突。


  柳如是想,他也当去考功名,去辅佐天下。


  哪怕他没有这点才,他也要试试。


  去逐香斋的路上有一私塾,总能听见书声琅琅。柳如是本就贪书字,回家路上总要躲在外头听。


  后来干脆早起,和那些天不亮就上私塾见先生的童生们一起出发。他们念书,他在外头听。等得上逐香斋才离开。晚霞满天时,他又悄悄来,听到老先生不再念书为止。


  老先生姓范,教书严厉,博学多才。


  柳如是发愁。他生活本就不易,怎样才能省下一笔用来读书的钱呢?


  逐香斋的杜二听了他的叹息声,问他:“柳如是,你叹什么气呢?”


  “想读书,想识字。”柳如是本就识字,看过的书更是比杜二多多了。


  杜二一拍他脑袋,憨憨笑道:“俺们这些穷人,识什么字,有好营生就好啦!”


  柳如是心道:真是没有志气呵。


  杜二不知他的眼神什么意思,只兴奋地说:“今日元宵,他们都去河边看灯去了!明日有一日的假!柳如是你去看花灯吗?”


  柳如是并不感兴趣。花灯?他上一世和不少人看过。书生豪富佳人才子都有。


  何况他家就住在江边。


  去年的放的水上花灯流到他家门口,不待他多看一眼就沉了。他才知道,上一世浮华背后终是一场空。


  他倒是担心范老先生今夜会不会也去了,他没书可听了。


  天冷极了,雪没过了膝盖。他穿着不厚的棉衣,深一脚浅一脚地到私塾旁边,却不见窗纸后有人点灯。


  正当失望转身,欲离开时,面前却见到范老先生,咳嗽着来。


  老先生须发都如雪白,手里拎着稻草穿着的两条草鱼,沙着声音说:“怎么不进去?今日不听我念书了?”


  语气与平日教学生不同,分外和蔼。


  柳如是愣怔,他慢慢地行礼:“见过老先生。”


  “来吧。横竖今日就你我二人,进来我教你几个字也是不错的。”


  柳如是不知怎么进了门,见老先生取了纸笔,才开口:“先生,我会写字。”


  “把你名字写来我看看。”


  范老先生也不等他推拒,帮他研墨。


  他抿着唇,在纸上写下了“柳如是”三字。


  柔中带骨,笔锋凌厉。横若长水,竖若远山。


  到底年纪小,气力不足,有点虚浮。


  “你这名字,是谁取的?”


  “大抵是娘取的。我不记得了。”


  “可知出处?”


  柳如是陷入了回忆,许久才说:“约莫出自佛经‘如是我闻’。”


  老先生道:“不好,不好。只可惜父母之命难违。罢了。可曾念书?”


  这夜,老先生没念书。柳如是写了一夜的字,背了一夜的书。


  “你若不嫌弃,闲暇便可来老夫这,我可教你。你有才,若不嫌弃,老夫愿做你老师。”


  柳如是今夜就拜了师。


  他知晓,今日过后,往日龌龊,都没有了。


  只有他这如梦的一生。


  —


  白驹过隙,万物枯荣。


  转眼,柳如是已近行冠。


  他成了逐香斋的点心师傅,做的杂事少了,能用心功课了。他过了乡试成了秀才,待行冠后,就要去秋闱。


  是日,他在江边沐浴。远远地听见他的同窗、县令之子温孟佳喊他:“柳兄!”


  柳如是下意识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。及时顿了顿把手放下。十分自然地上岸擦拭,穿上中衣。


  温孟佳来时见此:“唉哟!”


  捂住眼不敢看柳如是白皙的身子。


  他这友人,身姿挺拔,却长得面若好女,秀丽精致。总让他觉得多看一眼柳如是的身体都会唐突。


  柳如是不慌不忙地穿衣。等衣冠楚楚,他才问:“何事让温贤弟如此焦急?”


 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,语气也不紧不慢。


  温孟佳兴致勃勃道:“听闻一件趣事。前阵来了一个美人歌妓,叫董小宛的……”


  “董小宛——”柳如是睁大杏目。


  “哟,柳兄,你可是要担起‘柳三变’的名号,关心起歌妓了?”


  “柳三变”的名头,来得令人哭笑不得。


  因他聪慧又有底子,范老先生竭心尽力地教导他,他的才名很快传扬开来。渐渐的大家熟悉了他,范老先生也把他当作得意门生。


  温孟佳是个流连花间的公子。不管柳如是穷苦也要带他去诗会。那日大家玩得太畅快,平日不大作词的柳如是也兴致盎然地弹琴作词大声唱出来。


  那词婉媚文雅,又透着一种傲气,如花凌寒。


  他们便笑他是北宋词人柳永柳三变。


  柳如是自是哭笑不得。


  他本就是烟花沦落地出身的人。那柳三变因牢骚被皇帝划去录用名头,在青楼间辗转填词。二人填出来的词,自然是很像的。


  然而柳如是被带去青楼时,却不跟歌妓们笑闹。温孟佳打趣他,他只温声说:“你我皆是逢场作戏人,要什么你侬我侬?你给她们再多的怜惜,都不如给她们一个好去处。”


  “何况我两袖空空,怎能误佳人?”


  温孟佳那里沉默两秒说,柳兄你真不像柳三变,像柳下惠。那时柳如是答道:“你又可知我‘如是’二字出自佛经?”


  “不然。”柳如是答道,“是故知。”


  “你何时认识的美人?我怎么不知道?”


  柳如是转移话题:“她如何了?”


  “她呀,据说遇着了冒辟疆。那个比我们花多了的公子。奇的是,她竟见冒辟疆第一眼便求冒襄为她赎身,要嫁给冒辟疆。”


  辟疆是冒襄的字。柳如是莫名觉得刚刚洗浴完的身体在发烫。澎湃而起的的心绪如滔天巨浪,激动的心情激荡回响。


  “然,冒辟疆怎会同意?不过一面,怎么会看上董小宛?拒绝得干脆利落。董小宛自那天起就不大接客了。所以,柳兄何时认识的美人呵?”


  “我比冒辟疆如何?”


  “柳兄怎么问这种蠢问题?这人家底虽殷实,但是个功名都没有的。柳兄虽家贫,却一举夺魁考中秀才。范老先生说你的前途敞亮着呢!”


  柳如是定定道:“我要娶她!”


  “娶她?柳兄你疯了!她不过一个歌妓!”


  柳如是叹气。


  寻常公子又怎么知道她们不易?只晓得她们容貌艳丽,莺歌燕舞。却不知道她们“门前冷落鞍马稀,老大嫁作商人妇”。


  更不知道她们嫁人后“主人嗔小”。


  如此一来,温孟佳又怎么知道他是真心实意?


  柳如是浅笑:“当我开了个玩笑罢!”


  然而温孟佳不是很相信,警惕地打量他:“但愿如此!”


  信与不信,并不是那么重要。


  柳如是下定决心做什么,谁都阻止不了。


  —


  晚香已经看见那个穷书生很久了。


  她平日服侍董小宛,见了不少书生。唯独这一个,迟迟不进青楼。


  她认得他。他叫柳如是,被友人带来过一次,说了些温和到歌妓们心窝子里的话。所以即便只见过一面,她们依旧对这个长相俊丽的书生念念不忘。


  有胆大的妓女见了他,笑盈盈地说:“柳公子,怎么不进来?”


  柳如是不太自然地笑笑。


  妓女们拥了上来:“来嘛公子~”


  晚香也凑过去看热闹。


  “不了。柳某手头没几个银钱,就不来打搅各位姐姐。”


  “那你站这儿是为何啊?”


  柳如是温和地说:“想见一见董小宛。我以往认识一个董小宛,只是失散了。不知道这董小宛可是我认识的?”


  妓女们犯难:“可是她不见客啊。你若进楼,妈妈定要收你银钱。”


  一个妓女说:“晚香不是在这儿吗?回头让她问问小宛姐姐,不就得了?”


  大家都看向晚香。


  晚香不知所措。


  柳如是行礼:“如此,可否拜托姑娘问一问?问董姑娘可否见一面?”


  晚香急忙道:“不用如此客气,举手之劳。”


  “柳公子回去吧。明日此时再来。不知公子何时考取功名,来赎心头好啊?”


  柳如是笑道:“没影的事,姑娘们就别为难柳某了。”


  第二日柳如是来了。


  晚香见老鸨在,抢着时机说:“柳公子往后门去。”


  青楼围了一层高高的软篱笆。若有人翻过,篱笆就会倒下,惊动守青楼的壮汉。


  篱笆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,柳如是拨动半天才能见着里面。


  晚香急匆匆地来:“柳公子,小宛姐姐有信给你。”


  柳如是接过信:“她可相信是我?”


  “不太信。不过小宛姐姐病了,不信人也是常有的。我先走了。”


  柳如是回到家拆了信,董小宛娟丽的字印入眼帘。


  只二字:“姐姐。”


  柳如是提笔,写下一封长长的信。


  开头便是:“妹妹见字如晤。柳如是不再是秦淮八艳,而一男儿。”


  此时秦淮八艳的说法尚未兴起。


  他回忆了往昔二人,说了不少上一世的话,让董小宛相信他。


  他在信中问董小宛,他想为她赎身,她可愿意嫁给他?


  第二日他收到回信。


  信中说自己现在大病初愈,实在无力起身见一面。同时委婉表示拒绝。


  “小宛自是愿意。然听晚香说姐姐孤苦伶仃,赎身钱怕是难题。还是罢了。小宛如今也挺好。知道姐姐在,仿佛他乡遇故知,心里大感安慰。”


  董小宛担忧自己呢。


  她不知道柳如是是个倔脾气的。他问晚香董小宛的赎身钱几何。晚香答后,他便着手准备了。


  两人通信不断。晚香虽跑着腿,却也乐此不疲。董小宛虽口上说不见柳如是,身体却在慢慢好起来。


  柳如是数着自己存下的银钱,舒了口气。


  以往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。第二世他可不敢花钱,能省则省。现下他的银钱虽不足,但也不是遥不可及。


  他四处打听哪儿还有挣钱的方法,打听到有人重金买头发,他估算一会儿,便去了。


  三更半夜,他转过乡间小路,来到一户人家,敲门。


  一个老妇人开门:“何事?”


  “卖发。”


  柳如是有一头乌黑及膝的头发。二人商议许久,最后决定剪到肩胛骨。


  无他,柳如是还是要见人的。


  老妇人剪短他的青丝时,问他:“公子何故来卖发?”


  “缺那银子去娶我的心上人啊。”柳如是不胜唏嘘。


  离开时他听见老妇人用沙哑苍老声音,好像在怀人般唱到:


  “我将这乌巾纱裹着这短发青丝茬,换得共白首、偕老牵挂——”


  柳如是在浓厚的夜色中遥望远方起伏的山脉,墨色般的熟睡人家,不禁轻笑唱起来:


  “若得人间眷属我无发,罢、罢、罢!”


  —

    平日本就裹着头巾示人,故此同窗们并没有发现他剪短的头发。


  唯独范老先生发现了。在散学后独独留他下来,问他怎么回事。


  范老先生平时十分严厉,让跳脱的温孟佳叫苦不迭,唯独对柳如是假以辞色。


  然而这次,老先生十分愤怒。


  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。你虽父母双亡,也不该如此!你如何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!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!”


  柳如是跪下:“学生求先生恕罪。”


  “你到底如何?为何要剪发!”


  “学生想娶一个人,缺银两。”


  “你缺多少才得卖头发!”


  “老师,我要娶的是一个歌妓。我们年少相识,她母亲托付她给我。因着战乱我们离散,她不得已被人骗去风月烟花地。”


  柳如是低着头闭着眼睛说瞎话。说得自己都隐隐有些相信了。


  “我当为她赎身,娶她。”


  范老先生颜色稍缓:“我认识你时,你才七八岁。你何时认识的?”


  “先生还没正式授书时。”


  他十来岁时,随逐香斋的当家的出了一趟远门做生意。听闻那一带正好闹兵乱。


  实际上,柳如是一行人平平安安,并没有什么奇遇。所以同窗们缠着他讲一路上的见闻,他都搪塞过去。


  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讲的。这样的见闻十次加起来都不如他上一世一次。


  范老先生一细想,便当作当时柳如是辜负了他人的期待,难以启齿,才不肯说一路见闻。


  这一想,心便软了。


  柳如是心虚不已,战战兢兢,在心里告罪。


  范老先生待他不薄,他却不得已欺骗老先生。


  “还缺多少?”范老先生问,“老夫这里还有些钱……”


  柳如是又惊又恐,“老师,我不能收!”


  “跟我计较什么。你无父无母,我把你当儿子看待。你此番娶妻,我不该出钱?”


  “不成!老师,留着吧。这是学生自己犯的错,也当让学生自己来担。若学生这都做不好,愧对老师教导。”


  范老先生不悦:“你……”


  “老师,学生不但要为她赎身,还要娶她。这钱就当为学生备着。学生这儿已经够了。”


  范老先生这才放过他。


  第二个知道的是温孟佳。


  温孟佳来找他时,他正在江边洗衣。头巾早拆了,一头勉强簪起的头发十分显眼。


  江边这一带只有柳如是一人住。所以柳如是便随意了一些,只有温孟佳老往他这荒地跑。


  温孟佳气得大喊:“柳如是,真真是气煞我也!”


  柳如是回头,没有说话。


  “你把头发卖了,真的要娶她?”


  柳如是说:“什么卖发,没有的事。”


  “你可骗鬼吧!你知道买发的人是谁?是我认识的那个祝融春他爹在买!昨个儿他就跟我说他爹得了新头发,原是你这来的!”


  祝融春……柳如是想起来,是太守的儿子。这位祝使君确实头发稀薄。


  显然是蒙不过温孟佳了。


  他把在范老先生那儿的说辞又说了一遍,末了,又把自己和董小宛上一世的故事改名换姓删改一番讲给温孟佳听。


  温孟佳听完,摸摸鼻子:“错怪你了。”


  他以后再也不去青楼了。


  “无妨。寻常人见了我都要道声怪,何况这件本就怪的事?”柳如是本来也没生气。


  “你这头发,以后被别人知道了,怎么说?会试怎么办?”


  “就说我半夜挑灯夜读不小心睡着,碰倒了灯,烧了头发。”


  这样说也确实像柳如是会做的事。


  “你还缺多少?我帮你补上。”


  “缺得不多,倒是要另外拜托你一件事。”柳如是把自己的打算细细地讲给温孟佳听。


  温孟佳听完,拍胸脯保证:“简单!交给我!”


  今夜,柳如是提笔写信。


  “小宛,若明天有一个猖狂公子带着一群人要为你赎身,不要慌张,是我的友人。”


  “上次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,你婉拒了。此时我想再问问,你还愿意吗?”


  —


  董小宛发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,欣喜若狂。


  她又见到了她的母亲。


  她努力经营绣庄,与管事们斗智斗勇。然而这本非她所长,勉强在逃难前没有债务。


  但是母亲依旧病了,病终。


  彼时她抱着卖艺的琴,欲泣不泣。


  最后,她还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路。


  她觉得自己怎么做,改变的现实也只是冰山一角。


  她遇到冒襄,想着和上一世一样,他能把自己娶回家。


  她被拒绝了。


  她心如死灰。


  她茫茫然不知怎么办,于是她病倒了。


  当她听见晚香提起柳如是时,她眼睛亮了亮,又很快暗淡下来。


  这一世董小宛没有见到柳如是,四处打听也没有找到柳如是。当听闻柳如是找上她时,她又惊又喜。


  但是,那位柳如是是个穷秀才,是男人。


  怎么可能呢?


  可一个穷秀才,为什么会执着要见她呢?


  莫不是像志怪小说里面一般……所以她写了“姐姐”二字来试探他。


  居然真的是柳如是。


  柳如是要帮她赎身,她犹豫了很久,还是没有答应下来。


  她确乎已经厌倦了勾栏卖笑,她的身份已经毁了。她从晚香口中听闻柳如是未来可期,更是不愿。


  柳如是前途光明,不该让她污了名声。


  到底是熟悉人,董小宛很开心。愿意说的多了一些,把这些年的经历都和柳如是说了。


  柳如是安慰她,让她放宽心。又捡着平日的趣事和她说。比方说范老先生刀子嘴豆腐心,明明最讨厌鱼了。学生送鱼,他不忍拒绝,后来逢年过节学生都送他鱼。


  这种趣事让董小宛感觉不是那么难受了。


  柳如是的做派,上一世就很讨她喜欢。


  她总想活成柳如是那大胆的模样。但是自己终归是自己。


  一来二去,董小宛期待柳如是的回信,心情越来越好,身体也慢慢好起来。


  今夜晚香送信来,她欣喜地拆信。不久,她满面愁容。


  “小宛姐姐,怎么了?”


  “柳公子要为我赎身……”


  “这是天大的好事啊!他居然能做到!”晚香喜不自胜。


  这算什么好事呢?董小宛苦笑。


  第二日,果然有一群公子哥,浩浩荡荡地进来。开口便喊老鸨:“来人,我今儿要给董小宛赎身。”


  为首的那个意气风发,摇着折扇,势在必得。


  老鸨不敢相信。这温孟佳一行人连董小宛面都不曾见过,怎么会要给董小宛赎身。


  于是他们吵了起来。


  董小宛在楼上,看着温孟佳,想象着柳如是的模样。


  可是无论怎么想象,都是那个艳丽非凡妩媚动人的女子。


  她心心念念的柳如是站在门口边上的荼靡花边,心急如焚地等待着。


  老鸨招架不住,最终点头答应了。


  他们第一次见董小宛,就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。


  董小宛款款下楼,莲步微移。


  在陈词滥调中歌着阳春白雪,一身风尘也掩不住她的清雅风骨。


  她像一朵微绽的花朵,瞧着就让人含羞。


  饶是董小宛见过不少世面,也有些束手无策。


  “小宛谢过各位公子。”董小宛行礼。


  公子们目瞪口呆,还是温孟佳最先反应过来:“走吧,你真正要谢的人在外头。”


  董小宛知道他说的是柳如是,心中也有些激动。她攥着自己的卖身契,慢慢地被他们簇拥出去。


  刚出门口,就见到柳如是在荼靡花边,白色的花朵衬着他俊丽的面容。


  “柳兄!好啦!”温孟佳大喊。


  柳如是欣喜地回头:“小宛!”


  笑得一时分不清,花与人谁更好看。


  董小宛见他,不免红了脸颊。


  印象中那个柔肠百转的女子随着这一笑散去,留下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俊书生的影子。


  分明容貌无大改,但柳如是往那一站,身姿挺拔,活脱脱一个男儿郎。


  柳如是和大家道谢:“柳如是谢过各位。”


  “哪里哪里。”祝融春不甚在意,“上次和柳兄来这里,说的那番话,祝某就知道柳兄是个君子。我们这些萎靡之人,柳兄还能坦荡荡地托付我们,我们很受感动啊。”


  “就是就是。”温孟佳也打趣道,“日后你做了官,记得帮衬我们就好。”


  林孔飞拿扇子敲他的头:“关照你尚可。我们便罢了。今日我们无非就是凑趣,没出什么力。不过是闲人找闲事做了。”


  温孟佳笑嘻嘻:“现在,我们该喊董姑娘一声嫂嫂啦!”


  柳如是从见面起就在牵着董小宛的手,闻言从董小宛手中抽出卖身契,撕了个粉碎。


  纸屑落在荼靡花上。


  他执着董小宛的手,问:“小宛,你可愿意做我妻?”


  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不愿意?


  还有谁会一心一意娶自己?


  董小宛绯红着脸,点头喊:“夫君。”

  —

    董小宛被柳如是牵着回到江边。


  柳如是看着茅草屋,温声说:“住在这里委屈了你。”


  “没有委屈。比在青楼要自由多了。何况逃难时我也过过苦日子。”董小宛心里很高兴。


  柳如是大笑:“这便好!我们进屋吧!”


 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简陋的室内呈现在他们面前。董小宛淡定地从床头拿起一件衣服,笑着问:“我可否以后穿这个?”


  “你若想穿,也是可以的。”这是柳如是的衣服。柳如是花光了积蓄来赎她,没有钱和时间为董小宛置办衣服。


  董小宛换下那身在青楼穿的轻罗,穿上了粗布麻衣。


  江水潺潺的声音,夜的寂静。


  二人简单洗漱,便躺在逼仄的小床上。


  “可觉得这日子苦?”柳如是问她。


  董小宛鼻尖一酸。


  刚刚拆头巾时,她就见到了柳如是的短发。


  结合一路上温孟佳说的“柳兄为娶妻啊变卖了很重要的东西”,卖了一路关子,她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


  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,她知恩图报。


  她勾起一缕柳如是的头发,轻声道:“不苦。”


  躺在这张床上,青楼的丝竹管弦声渐渐远去。她终于有了几分实感。


  她再也不用和他人卖笑,不用察言观色。


  只是她想不到,躺她身边的人,是她的夫君。


  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。


  他原先是一个女子,现在是一个男人,是她的丈夫。


  怪得很。


  柳如是到了点开始犯困,已经慢慢睡着了。


  董小宛转过身,用目光勾勒他的面庞。


  再到他的身躯,不断告诉自己,他是个男人。


  半夜难眠。


  柳如是醒来:“还没睡?”


  董小宛以为自己吵醒了他,不说话。


  柳如是搂住她:“被子有点冷是不是?我搂着就不冷了。”


  动作十分自然。


  柳如是的身体很暖和,身上的肌肉也很匀称。令人十分安心。


  反观董小宛,她身上凉凉的。


  柳如是说:“你真是冰肌玉骨,没一点热气。”


  “你身上暖呼呼的。”董小宛说。


  “做男人就这点好处了。”柳如是说,“我记得你本名叫董白。往后再也没有董小宛,只有董白。”


  “好。”


  “睡吧,白儿。”


  这声白儿,唤得她有点悸动。


  —


  第二日,柳如是早早起来,做了早餐才出门,让董白睡了一个饱觉。


  董白茫然起身,很快给自己找活计做。


  中午柳如是回来一趟,见到董白,便问吃过了没有。


  董白说吃过了,锅里有给他留饭。


  柳如是笑了笑,把自己带在身上的纸包拿出来:“给你。”


  董白打开一看,一个雪白的白兔包子出现在眼前。


  “专门给你做的。”柳如是掏出一个小小的麻布袋,“这是今日挣的。以后都交给你管了。”


  “给我?”


  “我不太会管家。”柳如是笑道,“交给你我放心。”


 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喊叫:“柳兄!”


  听着像温孟佳的声音。


  柳如是推开门:“我去看看。”


  董白看着温柔可爱的兔包子,怜惜得不肯下口。她把银钱放在床上清点。


  柳如是挣来的钱,不算多,但也不算少。


  总好过她前世债务缠身,那时真是一点钱也没有。


  柳如是一出门就看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。而且,他居然看见了范老先生:“老师!”


  温孟佳拍着柳如是的肩:“嫂嫂呢嫂嫂呢?”


  祝融春笑骂道:“嫂嫂是你能喊的吗?”


  温孟佳这可就不高兴了:“我怎么不能喊?昨个为了柳兄娶美娇娘,闹了回青楼,回头我爹可把我骂惨了。”


  范老先生在场,见到柳如是,只严肃道:“不要误了学业!”


  柳如是笑着应是。


  林孔飞又带了一堆乡亲来:“可以开始了。”


  温孟佳转身:“父老乡亲们!今儿柳兄大婚,大家来做个见证!”


  范老先生震惊道:“胡闹!这不合礼数!”


  温孟佳摇头晃脑:“非也非也,老师,柳兄这要面子的,肯定要给他娶来的人一场大婚,现在定不会大肆张扬。今儿不过是个见证。”


  柳如是大笑:“温贤弟懂我哈哈!”


  范老先生脸色缓和:“那叫新娘出来。谁有红巾子,连红盖头都不备。”


  林孔飞说:“我们这群混不吝的,没一个娶过妻。”


  附近王大娘说:“嗨,这有什么。等着等着,我现在就去拿。”


  柳如是拿到红盖头后,就进门。


  房子不隔音,董白全听见了。她坐在床上浅笑道:“我们拜堂成亲。”


  柳如是突然有点心疼:“我以后再补给你一场大婚。”


  董白上一世做妾,不过一些简单仪式。她本值得更好的婚礼。


  “不必了。”董白往门口走了几步,从他手中拿过有点发灰的红盖头,“无论有没有婚礼,我都和你一起。”


  她将红盖头轻轻盖在头上,姣好的面容被遮挡,像在呼唤别人掀开她的红盖头。


 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董白出门,脸上的笑意没有下去过。


  温孟佳自然成了媒人,他轻咳两声:“一拜天地!”


  他们对着浩渺广阔的天地下拜,整个天地,人鬼蛇神,目光都聚焦在这对脆弱的生人身上。


  江水见证他们的婚姻,用亘古不变的流淌,祝福他们的永恒。


  “二拜高堂!”


  柳如是浅笑着牵着董白,慢慢转向范老先生,二人同时拜下。


  范老先生束手束脚,不知道是该骂他们“不合礼数”,还是先受了这一拜。


 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之人。


  柳如是确实是有点顽劣的心思,但是真的把范老先生当作父亲看待。


  “夫妻对拜!”


  两人对拜。


  王大娘的红盖头有点小。他们对拜时,二人抬眼。柳如是看见她盈盈秋水般的双眼,含着满目的柔情。


  林孔飞变戏法地拿出两个酒杯和一壶酒:“来来来,合卺酒!”


  他们接过酒杯,甘甜的酒液流淌入喉。


  大家欢呼叫好。


  温孟佳兴致高昂:“送入洞房!”


  柳如是挽着她,慢慢跨过门槛。


  门关上,大家也欢欢喜喜地离开。


  喧闹声散去。


  柳如是轻轻揭开董白的红盖头:“白儿,从今天起,我为你夫婿。我为你解钗裙,我为你理云鬓,往后无苦辛。”


  董白郑重其事地说:“往后我只以你为夫君。”


  “贫穷不离,富贵不弃。”


  —


  “我闻!”温孟佳大喊,“可都准备好了?”


  “我闻”是柳如是的字。他回道:“德怡,你可说服了令尊?”


  温孟佳闹着要和他们一同去上京,说要在那儿做生意,没把他父亲气死。


  这两年来,在董白的照管下,柳如是有了更多精力用心功课。加之董白聪慧,和温孟佳商量着做了点生意,家中日益富裕。


  柳如是一举考中举人,还是解元。如今要携董白上京。温孟佳感觉京城有更多的机会,就闹着要和他们上京。


  考中举人的还有林孔飞,祝融春和父亲说想去见见世面,也一同前往。


  董白戴着箬笠,骑在马上。


  这马是范老先生花银子买的。他硬邦邦地说:“考不中就别回来了。”


  柳如是笑着称是。问若是考中了,老师可愿意上京享福?


  范老先生拒绝了。


  他还是喜欢教书。


  温孟佳拍着胸脯:“那必然要说服啊。”


  这几年柳如是发现,温孟佳不好纸笔,但是经商的主意一出一出的。他算了算自己的银钱,打算再多些就在京城买个绣庄,让温孟佳去打理。


  绣庄一直都是董白的痛。


  到了京城,董白上一世也算到过繁华地,没有太大的稀奇感。


  秦淮一带的热闹程度不在京城之下。


  到了客栈,大家就先歇下了。


  董白却有些睡不着。


  她很担心柳如是能不能过会试。柳如是倒不是很担忧,她却担忧得睡不着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仿佛随风翻滚的柳条。


  柳如是被她闹醒了,好笑地搂住她,在她肩窝上撒娇地蹭蹭:“睡吧白儿。”


  董白不动了。


  半晌她伸出手指,梳了梳他的青丝。


  “安心,头发长了。不会有事。”柳如是闭着眼睛说。


  在柳如是怀里,毫无狎昵之意。


  董白渐渐熟睡。

  

  —

    柳如是与林孔飞一同从考场出来,就见到温孟佳他们在人群中挥手。


  董白在人群中戴着斗笠。


  人群像钱塘江的洪涛大潮,开始流动。柳如是艰难地穿过人群,目光始终停留在董白身上。


  当他走到董白身边时,董白扑进他的怀里。


  “怎么来了?”


  祝融春抢答:“嫂嫂担忧你呢。”


  董白在斗笠下笑而不语。


  “走吧。我们去城里转转。你们这几日陪着我温书,闷坏了吧?”


  “那也是明日的事了。咱先回去歇歇。”


  第二日,董白早早睡醒,温柔地看着还在睡的柳如是。


  柳如是本质还是有点改不掉。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和她撒娇。昨天本就没少睡的董白,硬生生被柳如是撒娇陪着他又睡了一夜。


  “夫君,醒来了。”董白哄他。


  柳如是钻进被窝不想起。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太好,又坐了起来,迷迷糊糊。


  董白忍笑,从他身前爬起来。优美的身体线条一览无余。


  柳如是面色一红,急忙起身:“我们今天出门去逛逛?”


  “好啊。”


  董白揽过柳如是的长发,拿起梳子一点点往下梳。


  每次这么做,董白心里就会格外地安宁。


  因为她可以悄无声息地端详这个男人。


  她第一次感到爱情可以这样幸福。


  即便她不断告诉自己,柳如是以前是个女人,未必会对她有爱情。但是她始终说服不了自己。


  她就是爱上了这个人。


  无关男女。


  他有着难能一见的容貌,有着指点江山的才华,有着董白喜爱的一切品质。


  他们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

  嫁给冒襄,虽是那时自己真真切切地爱着,但是在那个大家族中,她始终无法放松。


  她要做到举案齐眉,要与其他人相处融洽,要做到无可指摘。


  以她歌妓的身份,以她妾的地位,只有这么做才能留下来。


  而在柳如是身边,她不需要。


  他们知根知底,他们灵魂契合。她是他的正妻,彼此不离不弃。


  当爱情到来时,连与他一同呼吸都是快乐的。


  柳如是也十分享受这个过程。


  然而这种享受时间,却被林孔飞打破:“我闻,张兄宴请我们呢。”


  柳如是对董白粲然一笑:“稍等。可否问问张兄,可否带亲眷一同?”


  董白嗔道:“怎么带上我?”


  柳如是搂着她的腰,抬着头看她:“当我不知道呢。你贪酒。”


  “别以为我不知道呢,分明是夫君贪酒。”董白用手指弹他的鼻尖。


  二人上辈子出过不少酒席,都是海量。更别提平日苦闷,也是饮酒来浇愁。


  于是,柳如是带着董白去了宴会。董白戴着斗笠,喝酒喝了个够。


  林孔飞讶异:“嫂嫂真能喝。”


  柳如是笑道:“以往没少喝。让她喝个开心吧。”


  同年考生聚在一起,聊的也是一些朝廷之策,圣贤言论,偶尔也会讲点喜闻乐见的话题。


  张海文莫名有点酸:“柳兄对夫人甚是怜爱。”


  林孔飞笑道:“我们熟知他的也不能常见他夫人呢。”


  董白喝了酒,有点不胜酒力,靠在柳如是肩上。柳如是温柔地调整坐姿,让她靠得舒服一点。


  “我打算等再得些钱,重新办场大婚。张兄若是不嫌,柳某定会递帖。”


  张海文:“那我可要准备准备份子钱啦。”


  柳如是对妻子的态度,众人认为他的忠贞清正。无论见未见过,都与他攀谈结交。


  董白酒醒时,大家交谈甚欢,纷纷告别。


  董白捏了捏柳如是的肩:“可酸疼?”


  “不疼。”柳如是笑道,“天色晚了。我们再走走?”


  夜里的京城更加繁华。


  他们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,路边的柳树碧绿,像碧纱笼罩着弯曲的枝干。


  堤上更是杨柳成列。


  柳如是不禁轻唱:“云树绕堤沙,怒涛卷霜雪。”


  董白接着唱起来:“天堑无涯……”


  袅袅的风声将她的歌声送得很远,一直隐入灯光不到的黑暗中。


  一曲唱罢,二人尤为意犹未尽。


  董白道:“有点想念苏州了。”


  若说柳永的《望海潮》中的景色,京城定然是不如秦淮。


  柳如是笑道:“若考中了,只怕要留在京城。若不幸出京,也不能到家乡做地方官。”


  董白想起临行前范老先生的话,忍俊不禁:“若像老师那么说,考不中别回去,那我们左右都回不去。”


  柳如是也笑,“走吧,我们去游船?”


  他们付钱上船,让撑船的带他们看看沿岸的景色。


  春寒料峭时节,江上笼罩着淡淡的云烟。月色冷淡地铺散在江边的沙子上,深秋的霜因而忘记了自己的时节。


  船慢慢靠近一酒家,管弦声渐近。他们隐隐约约听见歌女们的歌声。


  柳如是侧耳去听:“你听听,她们唱的是何曲?”


  董白仔细听,“莫不是那什么花?”


  二人会心一笑。


  这一笑可不得了。


  董白为了赏景,早就趁夜色正浓将斗笠的纱掀起来。她饮了酒,双颊微红,面若桃花。


  那双漂亮的眼含着星,貌若天仙的容颜配着那温婉的一笑。


  远处的灯光变成了柔光的珠玉,箫声也化作鸾凤的鸣叫。风中也染了几分脂粉味,甜味在空中弥漫。


  那些纷纷扰扰离他们而去。


  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。


  柳如是看董白看得呆愣愣的,董白见他这样看自己,也大大方方地不别开脸。


  柳如是回过味,主动打破沉寂,颇有一点落荒而逃的味道。


  “我们上岸?夜色晚了。”


  —


  这几日他们都在客栈,柳如是开始物色住处。


  当祝融春二人来找他们时,偏偏撞上了柳如是外出。


  温孟佳大喊:“嫂嫂!你可在里头?”


  “在。怎么如此焦急?”董白答道。


  “中了!我闻中了!嗨呀!柳兄这字起得怪得很。”


  “我闻中了会元。”林孔飞对柳如是的字接受得最早。


  “见道也中了,恭喜见道。”祝融春和温孟佳忙不迭地和他道喜。董白也戴着斗笠出门道喜。


  柳如是恰好回来,三人一同道喜。柳如是笑着和林孔飞道喜。


  董白送走他们:“这下,夫君可是要去考取进士了。”


  柳如是携她进房:“这可不是?又要你一夜难眠了。”


  董白听出柳如是是在逗趣她上回翻来覆去不肯睡,脸色发红,有点羞愧:“夫君说笑了。”


  等殿试前一夜,董白又翻来覆去睡不着。柳如是本也有些紧张,被她翻没了。


  他又好气又好笑,抱着董白一阵哄,二人才睡着。


  殿试过后又是一阵清闲。


  温孟佳行商,早就遣手下等放榜。甫一放榜,温孟佳就激动地跑过来。


  “我闻!你中了二甲第一等!哈哈哈哈哈!”


  董白又惊又喜。


  柳如是没有那么惊讶。毕竟他都考过会元,不中进士,这还了得。


  林孔飞却有些诧异:“我闻,怎会在二甲?”


  林孔飞是祝融春通知的。他乃进士登科探花郎,游街后才知晓他中了二甲。


  一甲乃状元榜眼探花,然后才是二甲若干名进士。


  柳如是却知晓。大明此时大厦将倾,他不过言辞犀利了些,希望能让人重视。


  人微言轻,他竟被放到二甲。


  然这种坏气氛之事,柳如是也不会说出口。


  他只说:“往后,还需见道多多提点。”


  林孔飞煞有介事地点头。

  —

    “一拜天地!”


  董白在红盖头后悄悄落泪。


  “二拜高堂!”


  柳如是唇边含笑。


  “夫妻对拜!”


  这次隔着红盖头,彼此无法看见,董白哭成了一个泪人。


  功成名就,柳如是就瞒着她准备了一场正式的大婚。


  时至今日,他们是世俗认同的夫妻。直到阴曹地府,他们也要在一起的夫妻。


  怎么能哭呢?


  自己以前什么世面没见过呢?


  大起大落人生沉浮,自己已然无所畏惧。怎么如今大喜的日子,她就哭了呢?


  她进洞房后急急忙忙地擦去眼泪,激动地坐在原处,等着柳如是敬酒结束,揭开她的红盖头。


  她听见外头说要进来闹洞房,被柳如是挡着,甚至有点喝止的味道。


  董白满目都是红色,心里却明明白白是柳如是在外头的场景。


  她喜不自胜。


  她听见柳如是跨过门槛,听见他步步走近,听见金秤碰撞的当啷声,直到她的红盖头被掀开。


  带着红晕的柳如是揉了揉太阳穴,露出了一个孩童般的笑容:“白儿。”


  “夫君,你醉了。”


  柳如是坐下搂住她,撒娇地蹭她:“这婚酒喝得……真是累人……”


  “好啦好啦,不若我们今夜早点睡?”


  “也好,本想和你多说说话。”柳如是帮她拆了发髻,解了衣裙。董白也帮他宽衣,取冠帽。


  红烛被熄灭,锦衾温暖。


  他们像贫寒时一样,相拥而眠。


  —


  “那没男人玩意儿的阉货!”柳如是从外边回来还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,一回到家就原形毕露,恶狠狠地拍桌。


  董白目睹全程,忍俊不禁。


  柳如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如此。


  董白问发生了什么,柳如是却欲言又止。


  不过,董白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。她没有追问,于是遣晚香去问温孟佳。


  大婚后,柳如是买下京城的一座房屋,又买了一个绣坊,交给温孟佳打理。后又陆陆续续买了一些,做成了绣庄。


  后来,因为家里需要有人帮手,柳如是就托温孟佳把晚香买了下来。


  柳如是也做了官。因为为人正道,又善于察言观色,巧言令色,许多人都愿意结交,对柳如是风评正好。


  家里越过越闲适。


  董白从温孟佳那里听完来龙去脉,却有些笑不出来了。


  今日上朝,御史弹劾柳如是娶歌妓,且无所出,疑似沉湎声色。


  根据惯例,柳如是要告假闭门,上书自辩。


  实在憋屈。


  柳如是与阉党的主张立场全然相冲,阉党想法子扳倒他。然心细如发的柳如是自然没有什么权柄可给他们掌控。


  但是却偏偏倒在董白这一事上。


  董白以前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。


  柳如是不怪她,甚至因为董白被拿出来说事而恼怒。但是董白依然感到愧疚。


  柳如是把他对范老先生和温孟佳的说辞写在自辩的奏疏中。


  “拙荆确实曾为歌妓,某无可辩驳。然董氏亦曾为良家女。某曾随人出门经商,路过一地。董氏之母托付她与某。然因战乱,某与拙荆离散。拙荆强迫为歌妓。某为其赎身、迎娶,是为诺言。”


  “某尊敬拙荆,知其早年辛苦,不求她为某生下一儿半女。”


  虽然这些话,细究就会发现其漏洞百出。但是柳如是当初编谎时深思熟虑,八九不离十。且参加过婚礼的人多,加之温孟佳气不过,以名商的身份私下宣扬。


  不是真的也是真的。


  朝中不少人上书为柳如是申辩。阉党见计不成,只能作罢。


  短时间内不会再被提及,但这不是长久之计。


  董白再三考虑,下定决心。


  是夜,蝉鸣聒噪,促织声叫嚣着苦夏。


  柳如是虽不至于出京,但降职避无可避。在朝中下旨前,他在家中做个闲散人。


  他看着手中的书,董白红袖添香。


  许久,董白一鼓作气:“夫君,妾有话要说。”


  “直说就是,夫人怎如此严肃?”柳如是打趣。


  “夫君,妾想有个孩子。”


  柳如是知晓她定是听了那些事,沉默两秒道:“那些事,你不必勉强……不说别的,我甚是没此经验。”


  董白笑道:“夫君,我们本就是烟花沦落地出身,求欢一事,我擅长,你也知道。”


  “这……”柳如是没有不情不愿,相反,他甚至隐隐有点期待。


  他怕的是董白勉强。


  “不勉强的。夫君若是有所芥蒂,不妨交给我。”


  董白为柳如是解衣时,柳如是感觉有些怪异也有些荒唐。


  但是他很快就顾不上了。


  早在早些年,他春梦过后就尝过男人特有的感觉。今夜在董白的服侍下,他尝遍了这种滋味。


  这种身心都在战栗的感觉。


  说不清楚谁先吻上了谁。


  前面还是董白主导,后来全是柳如是掌控了。颠鸾倒凤,翻云覆雨。


  二人都很熟悉的床事,都染上了几分陌生。


  汗如雨下。


  自那夜起,董白发现柳如是身上的女儿气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。而柳如是待她,也有所不同。


  柳如是不说,其实董白也能懂。


  柳如是,发现自己爱上了董白。


  虽然有些晚,但彼此心照不宣。


  一个月后,董白忽然呕吐。


  大夫脉诊后,告知是喜脉。董白欣喜不已,柳如是更是如此。


  一年后,董白临盆。柳如是特意告假一天,陪着董白。


  “生了生了!一个男孩!”


  柳如是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孩子,有点不知所措。


  董白虚弱地笑着说:“夫君,给孩子起个名吧。”


  柳如是放轻语气:“不若叫柳董?”


  董白听了,笑着闭上眼睛:“如此甚好。”


  董白的名字,是因为父亲深爱母亲白氏,才这么起的。


  柳如是深爱董白,于是给儿子起名柳董。


  董白嘴角上扬。


  董白睡着了。


  —


  五年后。


  柳如是再一次被污蔑。然五年了,他已经没有精力应对阉党。


  悲哀。


  分明他已经是朝中人,却依旧救不了大明的颓势。


  这次,柳如是刚进门,抱着柳董教书的董白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
  “董儿,去抄书吧。”


  柳董乖乖听话。抱着书就去书房写字去了。


  柳董聪慧,长相像柳如是,性格却不像,像董白谨慎端正。


  董白清清嗓子:“夫君不如听我一曲?”


  柳如是坐下,怒气消散:“洗耳恭听。”


  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?”


  柳如是笑了。


  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


  柳如是也许久不唱,此时嗓子也痒了,接着唱:“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


  一曲唱罢,二人皆是大笑。


  “为国为民,忧国忧民,在哪儿都一样。东坡居士有一王氏,我有一董氏。”


  “夫君莫说笑了。我怎比得上苏大贤士之妻?”


  柳如是说:“在我心里就是。若这么说,我怎么比得上苏子瞻贤士?夫人真乃解语花。”


  董白笑:“做不了东坡居士,倒是可以效仿一人。”


  “让我猜猜,你想说的,莫不是五柳先生?”


  “知我者,夫君也!”


  二人又笑。


  三日后,柳如是家上下收拾,去往外地就职。


  柳如是专门嘱咐温孟佳,在北地的产业要尽快货卖,朝廷恐怕要大乱。


  听从了的温孟佳立刻变卖,依旧跟着柳如是。


  然柳如是在地方兢兢业业没有几年,清兵攻入京城。


  弘光朝廷在南地建立。


  柳如是消沉了好几日。


  前世他劝钱谦益同他殉国,钱谦益拒绝了。


  他劝钱谦益归隐,钱谦益拒绝了。


  现下,弘光朝廷虽然方建起,离泯灭还有段时间,他却理解了几分钱谦益不愿殉国的原因。


  他是实在不愿意抛下妻儿。

  —

    弘光朝廷虽伊始,然董白已经开始焦虑。


  她不担忧清人灭朝廷,也不担心要准备难逃。她担心弘光朝廷破灭后,柳如是会殉国。


  她和温孟佳要了一张雪白雪白的宣纸,裁成扇面,坐在桌前,提着毛笔沉思。


  柳如是也很焦虑,见董白静静地坐在那里,便凑上前:“白儿在做什么?”


  “在想画点什么花上去。想着这雪白雪白的宣纸,当画点梅花。可惜我却不会画。”


  柳如是让她起身,坐下揽过董白,让董白坐在自己退上,握住董白的手。


  “为夫教你画。”柳如是握着她的手蘸墨,一点一点慢慢画。


  柳如是不善画花。他擅长画亭台楼阁,绿水长天。


  所以下笔前沉吟了很久,才画了第一笔。


  每一笔都很慢,慢到柳董今日来和柳如是说他今天学了什么。


  “爹,我会背了!”柳董高兴地说,“五柳先生的诗文我背完了。”


  柳如是和董白堪堪画完梅花枝干。


  柳董说:“爹!我背给你听: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胡不归……”


  柳如是放下笔,和董白一同听。


  柳董聪慧,似是遗传了他们二人。年纪小小就能背得一字不差。


  背完后,柳如是夸赞一番,让他自己玩去了。


  回头就和董白说,“白儿苦心。”


  “夫君若能听进去,白儿也不苦了。”


  晚香急匆匆赶来:“老爷,温老爷说清兵往南方打来了。我们赶紧南逃吧。”


  柳如是听了,立马起身,安排人收拾东西。


  董白也开始忙碌,只是忙碌前,她小心翼翼地卷起扇面,收了起来。


  —


  柳如是等人回到了故乡。


  弘光朝廷已经破灭。柳如是一家上山隐居。柳董跟着范老先生学习,柳如是时不时下山去看望范老先生。


  并非柳如是教不了。他们两夫妻,教个孩子绰绰有余。但是因为清朝建立,范老先生不再教学生,以示念旧国。


  范老先生大半辈子都铺在了教书上,闲下来就苦闷不已。


  柳如是就把柳董送过去,聊以慰藉。


  晚香和董白在家中做女红,偶尔会用山野菜做点清淡的山肴野蔌。晚香学得很认真,不停地惊呼。


  董白除了才学、容貌和音艺,更有一手好厨艺与裁缝手艺。在晚香眼里,董白几乎无所不会。


  哪怕清淡的日子也会被过得有滋有味。


  “娘!不好啦!”柳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,几乎是摔进门。“娘,爹和老师在一起喝茶。官府的人来征辟,爹惹怒了官府的人被抓起来了!”


  董白脸色煞白。


  如今的官府,是清人的官府。


  她太晓得柳如是的脾气了。


  她躲过了柳如是殉国,却没躲过官府。


  她艰难地站起来,手脚在不自然地发抖。双耳已然耳鸣,眼前开始模糊……


  “夫人!夫人!”晚香急忙掐她的人中,担忧与惊惧的情绪涌上来,晚香的手腕也变得软绵绵地没有力气。


  “娘!”柳董哭着抱住董白。


  董白缓过劲,带上斗笠,取出食盒:“去找你温叔。”


  柳董还在抽泣地说:“温叔已经在打关节了。娘,我陪你一起去看爹。”


  晚香焦头烂额地说:“我也去。”


  董白把刚做好的菜放进食盒。


  下山,到官府。明明不是很漫长的路,却跑得很漫长。


  范老先生和他的学生以及昔日的学生都跪在官府门口求情。然而守卫不为所动,仿佛不曾看见。


  一看这架势,董白的脸色变得青灰。


  如此多人求情依旧不肯放人,柳如是怕不能够囫囵个出来了。


  听闻新县令贪酷,要他松口太难了。


  董白的血几乎全结了冰,堵塞了流动。


  “柳董氏来了!”


  人群开始骚动。


  董白向范老先生行礼,又向守卫行礼:“敢问这位大哥,可否通融通融,让草民与外人一见。”


  那守卫也并非铁石心肠:“这位夫人,莫要执拗了。县令大人不开口,我们都做不得主。”


  董白又要晕厥过去。


  人群暴动,争先恐后地冲上来想扶她。却碍于礼数停住。


  所幸晚香与柳董在场扶住了。


  “劳烦大哥,若能探视,可否知会一声?”董白颤抖着说。


  守卫答应了。


  —


  柳如是进来时,眉头也没有皱。当他被推进牢房,他才开始皱眉。


  他让白儿担心了。


  当他要一碗水,对方给了一碗酒时,他感觉到了不对。他开始频繁地要东西。


  狱卒没有不耐,而是去问县令。


  这些东西全都送来了。


  他不觉得县令好相与,愿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来礼贤下士。


 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,县令没有见他一面的意思。


  若不是礼贤下士,那说明只有一件事。


  吃饱喝足好上路。


  他不敢相信,也不得不相信,他是要死了。


  狱卒说,新官上任三把火,你偏偏要点火。


  可是,他又有什么选择?难道让范老先生进来吗?


  范老先生的气节不下于他。当时范老先生见县令来请人,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。他若不把那滚烫的热茶泼在县令脸上,来这里的就是范老先生了。


  他斯斯文文地坐在干净一些的地方,忍不住勾起一缕散乱的头发。


  这是他多年来改不掉的习惯。


  他慢悠悠地把头发别在耳后。


  若董白在场,一定知道他此刻很焦虑。


  他有些痛苦。


  到头来,自己终是负了董白。


  外面突然嘈杂。柳如是双眼睁大,蓦然握住栏杆。


  他知道那边,是他的白儿。


  白儿。


  —


  董白从山下回来后茶饭不思。她出面已经不合礼矩。如今只能在家苦熬。


  柳董在山下和温孟佳奔走。


  晚香努力和心绪不宁的董白操持这个家。


  范老先生一病不起。


  祝融春也在寻关系。即便他的父亲已经不是官了。


  林孔飞虽已丢了官帽,在求情时却被谄媚地迎进县衙,客客气气地请出门。


  这件事像一个庞大的漩涡,无数的人被卷进来,像湍急的水流奔走。


  而中间的柳如是身陷囹圄,在牢中无事可做。无助苦闷,焦虑而崩溃。


  而操守不允。


  越来越多的人无功而返,对县令破口大骂。


  董白在家中尽力宽慰垂头丧气的众人。大家却明白,最苦的是董白。


  她已经瘦得脱形,眼下乌青,强颜欢笑。


  让人不住心酸。


  当然,漩涡也会有消失的时候。


  县令下令,对柳如是用毒杀。


 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落入漩涡,将奔走不断的漩涡打断拦截。众人撞在巨石上,磕得头破血流,头晕眼花。


  守卫知会柳如是的亲人去探视。董白却再也支撑不住,晕倒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

  温孟佳沉重地带着柳董,先去看了范老先生。范老先生见到他,什么都明白了。

  他这得意门生,承了他的道,继了他的学,如今要上死了。

  悲从中来,他愧对柳如是。

  他让柳董认自己为师。

  柳董含着泪照做。

  因为他知道,从今往后,他家当由他做主了。

  他被领进牢房,见到自己的父亲。

  他不敢相信平日谈笑风生,玉树临风的父亲,竟会如此形销骨立。

  阴暗的牢房中只有一点昏暗的油灯弱芒。

  柳董产生了幻觉。

  父亲的与母亲的身影重叠了。

  —  

  “董儿。”柳如是率先开口,熟悉的声音让柳董一瞬间落泪。


  泪水如雨水流淌。


 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能淡然处之。


  柳如是笑了笑。


  “以后莫让你娘下山。你娘貌美,爹恐怕贼人惦记。你同她说,要好好活着,活到你娶妻生子……”


  柳董嚎啕大哭:“爹!你别说了!”


  “唉,你总哭哭啼啼的,你娘往后该怎么办啊。”柳如是竟然笑道。


  柳董哭得不能自已。


  他不能接受,自己敬爱的父亲明日要死去。


  他是被架着出去的。


  狱卒给了他一壶酒:“我敬你是个汉子。”


  “汉子?哈哈哈!”柳如是大笑,笑着笑着就流了泪。他揩去眼角的泪水,自饮自酌。


  个中心酸,狱卒如何知晓。


  饮完,他将酒碗一摔,开始唱起了曲。他的眼神缠绵缱绻,他的动作妩媚绰约。但是他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登楼一唱的柳如是了。


  他的动作已经僵硬了。尤其是他的腰,已经弯不下去了。


  歌声凄切婉转。分明是女孩的腔调,用男人的声音唱出来却有别种风情与韵味。他的歌声刺破了夜晚,穿过了朵朵层云,掠过了寒星,去往远方。


  可是又好像从远方来,从上古洪荒疾奔而来,在楚汉之争的古战场盘旋,慢悠悠地娓娓道来。那西楚霸王哀恸地别离虞姬,满腔英雄长气在搂住虞姬逐渐冰冷的身体后,化成百指柔肠。


  歌声又似四面楚歌,充满了悲凉而悲壮的思念。


  夜深夜凉,月驻树梢。杜鹃悲啼为乐,牢房寂静。


  不知有多少人的思绪离去,也不知多少人的思绪随着歌声归来。


  狱卒忍不住抹了把脸。


  他竟哭了。


  第二日,柳如是被毒杀。


  柳董背着柳如是的尸身,一路背一路哭。他拒绝让温孟佳等人帮手,一边哭一边喊:“爹,儿子背着你回家!”


  温孟佳他们在经过柳如是江边的旧房子时,就哭得不能再走下去了。


  繁茂的芦苇边,聚集了一群人。


  柳如是若能活着,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朋友。


  柳董哭着上山,已经哭得连话都喊不出来了。他的背慢慢弯下去,弯得快要伏到地上,像在拜那神灵山野。


  董白听见哭声,重病的她奇迹般地好了大半,竟然下床,一路走,走到了家门口。


  她抱过柳如是的尸体——她的夫君死前都还在笑——安抚自己的儿子,让他哭了个痛快。自己却镇定地准备收殓柳如是的尸骨。


  守灵时,她一滴泪都不肯流。


  柳如是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坟包,董白亲手给他覆上最后一捧土。


  做完这些事,她毫无预兆地昏了过去。


  她迷迷糊糊醒来,已是在床上躺着。浑身滚烫,痛苦得她不住呻吟。


  晚香在给她擦头上的汗。柳董在床边哭着喊:“娘……爹已经走了……董儿不能没有娘啊……”


  董白挣扎着起身,拍着伏在床边的柳董的背,面露憔悴,依旧浅笑着说:“乖,娘不走。你爹说啊,我得好好活着,看着你娶妻生子。孩儿,别哭了哈。”


  “娘,爹的这些话我还没跟你说。”


  “娘知道,娘什么都知道。”


  —


  几年过去了。


  柳董一边随范老先生做学问,一边跟着温孟佳学经商。


  他娶了妻生了子,晚香也嫁给温孟佳做了妾。


  董白不辞辛劳地将家里打理地井井有条。


  几件喜事下来,范老先生又去了。


  但无论怎样,大家都绝口不提柳如是。


  儿媳帮她在厨房打下手时,见她鬓边的白发,顺手就帮她别好了:“娘看着年轻,怎也有如此多的白发?”


  董白——或者说董小宛苦笑一声。


  没有人叫她董白了。


  飘摇如柳絮的大雪从深灰色的云中落下,一夜间庭中的地面就变成了白色。


  董小宛从衣箱中翻出旧衣,想拆了做衣服。她翻出南逃时穿的衣服,感伤涌上心头。


  衣袖中掉出一卷纸,她捡起展开,竟是以前和柳如是一同画的梅树扇面。


  纸张不再雪白,发黄发褐。


  梅树没有花,空有枝干。虬枝如墨云,树梢墨玉勾,有筋有骨,缺了娇媚凌寒的梅花。


  她那日确实想借画扇劝解柳如是。但是她也想给柳如是亲自做一把折扇。


  所以她才把扇面收了起来。


  后来她怎么找也没有找到,原来在这里。


  她将扇面放在案上,将案移至窗前,开始在案上拆衣。


  她心绪不宁。


  她想起柳如是在荼靡花旁笑。


  想起他为她剪短的青丝。


  想起他为自己理云鬓,解钗裙。


  想起他劝自己活下去。


  她压抑在心底的思念如骏马奔涌。


  世间只此一人,贫困交加仍娶自己,待自己如一。


  她失魂落魄,针刺破了她的指尖。她把手指挪开,血却恰好滴在扇面上,洇染出如红霞般的红梅。


  一滴一滴,画面如同枯木逢春,绽放点点红梅。


  她擦去指尖血,抬头看向窗外。


  初来此地时,柳如是栽了一株红梅。


  如今的红梅在冰雪下,正傲然盛开。


  她失声痛哭。


  你让我好好活着,可我真的很想你。


  我是你的结发妻,是你的未亡人。


  她揩去顺着眼角纹流下的泪水,继续拆衣。


  第二日她制成扇骨。


  第五日她成衣。


  第六日她留书信,泪沾宣纸。


  第七日她早起准备了一桌菜。柳董夹了菜就不再动作,无声的泪水掉进碗里。


  董小宛含着笑。


  第八日她整理自己和柳如是的东西。将能留给柳董他们用的都留了。金银珠宝,她一样都没给自己留。


  第九日她穿上嫁给柳如是时的嫁衣,睡在红梅树下。待她被找到时,她已经被雪像被子般覆盖了。银发如雪,红与白相衬。


  她笑着陷入永不苏醒的长眠。以梅根为枕,以雪为衾,香魂随风而散。


  红梅似有所感轻悠悠地落在她的鬓发间。


  入殓时她怀中的折扇落了。柳董拾起,泪如泉涌。


  上面是董小宛娟丽的字,写道:


  “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


  “夫君,黄泉又见。”


  她这一生啊,像梦一般。柳如是固执地把她拉进了梦的世界,先一步离去时,她的梦碎了。


  再也无人,喊她一声:


  “白儿。”

  —

  后记

    这是一篇沙币作者的沙币文。


  但是这个作者异常喜欢玩暗示,这里进行解释:


  1、本文最大的暗示是“柳”。柳与“留”同音。古时有折柳相送的习惯,故柳有分离的意思。


  2、佛。“如是我闻”“应作如是观”都出自佛经。暗含一切皆空的含义。


  3、柳永。柳永第一次科举落榜,写了一首《鹤冲天》,触怒皇帝。所以他第二次明明考了,皇帝亲手划了他的名字。他只能花间流连四处填词。最后他死了也是歌妓们筹钱埋葬的。这里暗示柳如是最后被“歌妓”董小宛葬。


  4、荼蘼是一种植物,又叫做酴醾、佛见笑。荼蘼花是春天最后盛放的花朵,当荼蘼花开的时候,就意味着春天的结束。荼靡的花语是末路之美、分手离别、分离悲伤。且有“开到荼靡花事了”的诗句。


  5、《泊秦淮》这个不是很明显。柳如是会试完后与董白游玩乘船的景色是“烟笼寒水月笼沙”。当时他们听到的歌“好像是什么花”其实说的是《玉树后庭花》


  6、梅花扇。大家可以了解一下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的故事——《桃花扇》。(有一说一,秦淮八艳的结局都挺惨。)


  最初写这篇文,是因为看到了董小宛的故事(就是斥责冒襄的版本。虽然后来看到的版本比较温和但是冒襄是真的渣)。当时看到说“柳如是大受感动帮助了她”时,我就忍不住想要是柳如是娶了董小宛就好了。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柳如是是女的,后来知道后整个人都斯巴达了。


  但是无论怎么改写,他们都不得不死去。幸福是我给他们的,就是痛苦是那个时代给他们的。


  她们是我永远改写不了的悲剧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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